第八章 少年英杰亦思乡

?孙策送诸葛兄弟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晚了。他进门略和诸葛玄寒暄客套了几句便告辞出来。对于借兵入豫章一事他倒也不急着和诸葛玄说。他是相信诸葛兄弟定然会告知诸葛玄的，自家急着提说反而操之过急，或许会让人陡增狐疑。

当日孙策闻说豫章太守周术病死，袁术打算遣人代替，心中便意识到其间或者有机可图。待他率军返回寿春，听得袁术已经决定派遣诸葛玄前往，而且诸葛玄因事未能立刻出发时，心头更是大喜。孙策和诸葛玄虽无交往，但是却从他人口中有所耳闻其为人。他知道诸葛玄为人慈和有余，进取不足，而且虽然为人诚恳真挚，但却算不得袁术的亲信，只不过袁术此刻目光全在徐州、刘繇两边，对身后的豫章并不太关心，大约正是如此诸葛玄方才有机会成行。以此观之实有可乘之机。

是以他刚一回来便前往拜会诸葛玄，其中便是存了见机而作之意。待得和诸葛家的三人见面，细心观察下已经对他们各自的性格大体有所了解，便先借着诸葛均的话挑明来意，果然得到了诸葛玄的应承。他又看出诸葛家二侄虽然年幼，但却隐隐间能左右诸葛玄的看法，兼且又知道诸葛玄上任还有数日，便又铺排设计，带诸葛家二侄游玩，却是要借机说服他们劝说诸葛玄带自己部属进入豫章。www.fstxzs.com 遥梦小说网

而诸葛家两个孩子倒也精乖，还不等孙策挑明便已经看出其中的一些厉害。这倒是省得孙策多费唇舌。既然诸葛玄无甚野心，并不想要独霸一方，那么先借自己之势力稳住豫章，然后坐观其变，想来对他是有利无害的。而且以诸葛玄的和软性子加上诸葛兄弟今日的分析，想来借兵这事情等于已经是成了。

如此一来他便终于又在江东伏下一枚棋子。如今只待时机一至，他便可以率军渡江，驰骋纵横于故乡熟悉的土地上。届时自己所伏下的棋子自当一一发挥作用。一念及此，孙策心中似有一股热血沸腾涌起，颇有一种仰天长啸的冲动。

不要着急。孙策如此告诫自己。如今自己还寄寓在袁公路手下，并非已经振翼临空任翱翔了。忍耐，要如同一个猎手一般地忍耐。袁术已经开始有所放心警惕了，而且舅舅吴景和堂兄孙贲在横江前线故意示弱，更造成了袁术以为刘繇等人急切难以攻下的错觉。在江东，自己托付家人的张紘也在等待自己，而与自己有总角之好的周瑜也到了他那位丹阳太守的叔叔处。只需要一纸书函，公瑾自会领兵前来。如果能再加上诸葛玄的话，豫章也入掌握之中了。

这一局棋下得很辛苦。当初被祖郎袭击的时候，真的是以为天意便要自己死于此地了。但是毕竟还是走过来了，一步步一子子，如今渐渐已经连成气势了。只等待那么一个机会。孙策一点点细细思量，将扬州江东尽化作一局棋盘，每一子落得看似随意而漫不经心，其实杀势却已经悄然腾起。待得敌手们感知危险时，大局便已经成矣。

天空中渐渐开始有稀疏的星子闪烁，一轮弦月自东方升起，洒下淡淡的清辉。柔弱的月光轻拂在年轻的未来江东领袖身上，他的身躯挺得如铁矛般笔直，薄唇紧抿，鼻梁挺秀，从侧面看过去那深邃的轮廓显得如此坚毅。二位亲随是知道自家主公如今正在沉思的，他们自也不会冒失地出言打搅，只是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。夜色中一时间惟有马蹄声和牛车的车轮声在发出响动。

“幼平、公奕，你二人觉得今天之事如何？”忽然，孙策的声音划破了夜色。他是愿意听取部下的意见的，因此也会不时询问他们，借以调整计划。

字幼平的周泰一边警戒这夜色中可能的危险，一边答道：“今天之事很顺利。”他说话少而稳重，看来不是个多言的人。

字公奕的蒋钦也点了点头道：“本来还以为校尉需要主动出言点醒诸葛家的两位侄子的，不想他们见机得也快，一看校尉军营和袁使君军营的差别就已经醒悟了自家需要的是什么。这倒是省了主公的功夫。”

孙策微微点头，脸上却反而没有多少笑意：“的确很顺利。正是因为太顺利了，我心中反而有点不踏实。或许人都是如此吧，太过顺利反而有些不敢置信了。如今我反而在想事情会不会有所反复。”

蒋钦笑道：“或许校尉想多了？诸葛玄为人性格柔弱，成不了什么事。他家两个侄子倒是聪明，但毕竟还是孩子，轮不得刀骑不得马，又能做什么？这事情已经算是成了，即使诸葛玄有所犹豫，校尉再推他一把也就是了。”

“泰以为小心总是没错的。”周泰却赞同孙策。

孙策坐在马上一纵一送地款款前进，同时却沉吟道：“孩子么？诸葛家两位侄子的年纪似乎和仲谋差不了多少吧？诸葛亮或许略大些，诸葛均大约同年或者还小些。说起来仲谋身边似乎倒是缺少一些年纪相若的同伴呢——也不知道他在曲阿过得好不好？”

蒋钦惊讶地问道：“难道校尉是想要招纳诸葛家的二位侄子？”

孙策想了想，笑道：“说来我倒的确有些这个意思，不过如今倒还说不上此事。目下最紧要的事情还是让袁使君松口，增添我的军队并且让我回江东。而眼前还有一事就是要准备好派人去协助诸葛府君，借他的名义先将豫章郡掌握在手里。我有意让公覆与幼平一同前往处理此事。幼平，你意下如何？”

周泰点了点头应道：“谨遵校尉之命。”

孙策看了看自己这位沉默忠勇的属下，又继续说道：“诸葛府君性格软弱，料来不会与你们太过为难。诸葛家的两位小弟我很是喜欢，你要注意保护，可不要让他们有所闪失。”

周泰沉思片刻，忽然问道：“若是诸葛家不肯带我等前往，又或者日后诸葛一家与主公之意有所违错呢？”

“嗯？”孙策忽地拉住了马，回身深深看了周泰一眼。周泰平静地迎接着自家主公的目光，不见丝毫动摇。

孙策沉吟道：“不至于罢？”但他的目光却渐渐锐利起来，绽放着冰冷的寒芒。过了片刻，孙策终于缓缓说道：“若是诸葛府君不愿，说不得也只能请他二侄为质了。而若将来诸葛家真的有所违错，届时你和公覆可以便宜行事。”

周泰却又追问一句：“届时即使是诸葛家两位侄子，也可杀了？”

他这杀字一出口，空气中便似添了几分血腥味。孙策修眉渐渐皱起，最后却断然说道：“那是自然。当杀便杀，没有例外。”他这话说得果决，话音里带着金铁交鸣铿锵声响，听来动人心魄。

周泰在马上低头俯身一礼道：“如此，泰明白了。”

孙策却又忽然道：“记住，必须是与我等的大事有所违错，你等方可便宜行事——切不可忘记了！”

周泰默默点头应承。蒋钦在旁边听着，觉得气氛有些沉重，便笑道：“其实幼平也是太过实心眼了。那诸葛家一老两小，老的没有野心，小的很是年轻，那里就能翻起浪来？校尉不必在意，届时取下江东再好好待他一家就好了。说起来算着时间，从江东来的人也该到了，却不知道张子纲又会写些什么？”

孙策听了蒋钦的话，心思立刻飞到了江东那边，倒是把这件事情抛开了。他扬眉笑道：“张子纲必然不会误我。且让牛车慢慢回来，我们这就赶回营去，说不定便能见到他派来的人。”说完便策马当先疾驰而去，周泰、蒋钦二人紧随在后，于是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划破了夜晚的宁静，却把驾驶牛车的仆从给丢在了后面。

果然事情便如孙策所料，待他回转军营的时候，江东来人已经等候多时了。那来人是一条壮硕的汉子，只是脸上有些疲倦，看起来微带病容。他先行礼见过孙策，然后这才把张紘的书信自怀中取出，毕恭毕敬地递给孙策，然后又从背上取过一个包裹，也郑重地将其放在桌案上。

孙策接过信来，却不先拆开，而是注目在汉子身上，笑道：“邓大，前段日子江东来信时我还听说你新近娶了老婆，如今却就劳你远道前来寿春，倒是委屈你了啊。”

名叫邓大的汉子赧然道：“校尉您这是说那里话。邓大自追随您以来，所求的便是能跟着校尉建功立业，如今您愿意用小人，小人欢喜还来不及呢。小人要有了出息，家里那婆娘也不会怪我的。——再说她一家子都是因为饥荒从汝南流亡到江东了，更是需要小人的照拂，断然不敢和小人闹脾气的。”

孙策听得莞尔一笑，又问道：“我听说你是豫章人氏？”

邓大点了点头道：“正如校尉所言，小人是在豫章出生长大的。”

孙策又思索片刻，忽然说道：“我这边豫章人却少。更多的乃是丹阳兵。但如今有一事却需要豫章本地人帮着去做，不知道邓大你是否愿意前往？”

邓大笑道：“校尉这么说话可就折杀小人了。既然您用得着，小人自是水里火里都去得的，何况只是回故乡呢？”

“如此甚好。”孙策点了点头道：“那你明天便去黄公覆处听命吧，不日就将出发。对了，‘大’是你的名么？”

邓大苦笑道：“小人家贫而且父母早亡，竟是没有名字。乡里人见我长得长大，便叫我邓大，叫着叫着竟也变作了本名。”

孙策敛去笑容道：“这倒是我问得冒失了。不过无妨，待你日后立了功，除了奖赏之外，我便从手下得力将领的名中取一字赠送与你做名，让你从此也能正名，如此可好？”

邓大欢喜道：“校尉待小人真好。小人定当尽力立功，不负校尉的厚待。”

孙策这才瞩目在信上，看了看却又忽然问道：“邓大，你带来那包裹是什么？”

邓大回道：“校尉，那里面是老夫人为您缝制的衣物。”

“哦？那你先下去休息吧。记得明日去找黄公覆处听命即可。”孙策挥了挥手，让邓大退了下去。此时帐内再无旁人，孙策这才缓步走到桌案边，伸手缓缓拆开那包裹，轻轻取出内中的衣物，放在手上抚摸。那针脚线痕的熟悉手感宛然便是母亲吴夫人的手笔。孙策轻轻抱着手上的衣袍，心中想念远在曲阿的母亲和幼弟小妹，一时间不觉悲从中来。他去国怀乡，心中又想父亲英雄一世却早早陨落，而自己如今更不知何日方能顺利归还故土，一时间竟是潸然泪下。

男儿有泪不轻弹，只因未到伤心处。但孙策却容不得自己放纵一哭，他低迷片刻便猛地立起，伸手擦干泪水，这才将张紘的来信拆开细读。其中说了孙策家人最近状况都还安好，又接着说了一些江东的状况以及张紘自己的分析。又说新近徐州士民多过江避难，中有一人名唤张昭，才能不凡可堪重用。来日孙策若是渡江定然不可错过。最后又劝孙策，如今虽然是乱世，可也是英雄创基立业之秋，当要努力奋进把握机会。

孙策将信反复仔细读了两遍，心中一股豪气直涌上来。他伸手取过长剑，大步踏出帐外。听得一声龙吟，孙策长剑便已出鞘。只见一泓秋水在月光下挥舞跃动，激烈处如名山飞瀑、大江东流，抒发着少年的热血豪情。

思乡，是诗人挥洒灵感的清愁，却也是英雄前进动力的壮怀。而孙伯符，此时正值英雄年少。